在战争年代里,革命队伍中的情谊确实是不能用任何金钱、利益、等价交换等等世俗的尺子来衡量的。一般说来,即使是对犯了错的同志和战败了的敌人,父亲也是尽量慎重,不给不必要的伤害。在苏北,他坚持不搞抢救运动,使许多同志免受摧残。有人曾谈到他处理问题时的“人道主义”态度。有个林彪集团成员当初曾诬陷、迫害过父亲。而父亲在中纪委工作期间却对他的治病、生活及家属安排等问题通情达理地给以适当的处置。连早年与父亲同窗的国民党人士在骂过他“匪酋”后也承认他不失人情味儿。
然而父亲却几乎不提“怜悯”二字。生活待他是严酷的。且不说他自小要日日劳作、日日挨打。就在他六七岁、刚懂人事时,便目睹了患有癫痫症的大姐因对生活绝望自缢而死的惨像。穷人的生是多么的艰难;而穷人的死,又是何等微不足道!每念及这位不知名字的苦命的姑姑,我便想起祥林嫂,想起凝在鲁迅先生笔端的冷峻深沉的爱与恨。是的,仅只“怜悯”如何担得起人间这深重的悲哀和苦难!
革命的战争自然又是另一种磨练。父亲说,北伐时初打到湖北一带,头一次见到尸横遍野的场面,他也是胆战心惊,被深深地震骇了。这是战火的洗礼。从那以后,无情的斗争现实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多少情同手足的战友倒下了,若是有泪,也早就流尽了。他深知,对一位指挥员来说,小处着眼的“心软”往往会酿成更大的残忍。不除暴无以安良。他在苏北、在西满、在湘西都进行过彻底的剿匪工作,以清除这些地区历来有名的匪患。有同志说,想不到他这个“老保守”也能下这样的狠心。有人还对我们说起解放战争中在东北开辟根据地时,有些伤兵闹事,后来发展到违法乱纪、拦劫火车等等,严重地影响了治安。父亲下决心枪毙了几个,平息了事态,维护了根据地的建设。这又何尝不是铁石心肠呢。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父亲又参加了中纪委的工作。有一次我的二嫂谈起她所在小厂的厂长因搞走私倒卖之类进了拘留所,在押期间苦得够呛,情况听来颇有些令人恻然。我们议论起此事,觉得当时该厂开不了工,而社会正逢改革之初,五花八门的事多得很,一时令人眼花缭乱。该厂的厂长也许不过想为工厂谋个出路罢了。
“你们又在发菩萨心肠呀?”父亲说,“一些歪风邪气不狠狠刹怎么行呢!”当然,他并不是在就事论事谈那个具体案子。
“你一点都不觉得他可怜吗?”我问,“他本来也许并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坏广长。”
“我们这些人呀,”父亲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都硬了。人在眼前死了也不落泪的。”
父亲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題。不落泪未必是全无恻隐之心。但怜悯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出发点。他考虑的不是每个个体,而是事件对社会整体利益的影响。他认为,在一种歪风滋漫之时,杀一儆百是必须的,绝对手软不得。而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部充满人间悲喜的小说。具体的惩罚落到具体的人头上,其中就有不少可哀可怜之处了。然而,历史是不算细帐的,政治也不能算细账。有时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人经历的沧桑太多,自己也变得像时间老人一样严峻了。
谁能说得清,一个看去呆板、平淡的人身上会包容多少矛盾。在他身上,赤子般的天真热情,宽和厚道的禀性以及某种儒家“君子”式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奇特而又自然地与共产党人的斗争哲学及沙场老将的铁石心肠浑然合成一体!这些如此相斥的因素是如何共处的呢?平衡的支点又在哪里呢?心理分析专家也许可以写一篇长论文。但答案也许是十分简单的:统一他的思想和行动的,是他对人民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他严厉,是对危害了国家和人民的事;他宽和仁爱,是因他的事业本是为给绝大多数人谋幸福。
思远而志坚
作为一个投身政治斗争的人,父亲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就在于他是一个用自己的大脑思索的人。“思远志坚”是一位老同志给他的赞词。虽然中国人习惯对死者“歌功颂德”,但这却并非虚言。
由于爱思索,父亲特别多有不同意见。说来他头一次唱“反调”还与他那位老实忠厚的大哥有关。那是在湘南暴动时,父亲家乡县委某些负责人效仿别处的“榜样”,主张大杀大烧。伯父本来同情并支持革命,对此却很不满,跑来对父亲说,你们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呀?!老百姓会恨你们的。房子不好叫穷人住吗?这番入情入理的大实话坚定了父亲抵制那些极“左”作法的决心。后来他亲眼看到这些脱离群众的狂热行动带来的惨重损失,从此认定,放弃独立思考,便是对党、对入民的失职行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几度“左”倾路线盛行,父亲常常表示不同意见,因而是有名的一贯“右倾保守”,被撤过好几次职,他思想行事,都充分考虑不利因素,力求稳扎稳打.颇有中国农民的务实精神和“小本经营”的风格。气魄有时或许小些,但绝不为一些花哨动听的词句或绚丽夺目的假象所迷惑,因而也较少大的失误。同时,长期的斗争生活和独当一面的工作锻炼又使他很有全局观念,从本质上超越了小农的眼界。比如,抗日战争刚胜利,他即向中央建议出兵东北,体现出了他的战略眼光。
正确的思想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认真调查研究、不断积累、分析各种信息和资料的结果。父亲说,做一名好干部,特别是一个好的基层“父母官”,要紧的一条是要“时时放心不下”。正是这种高度的责任感使他不论在台上台下,数十年如一日地关心国际国内的发展动向。跟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有点像个活计算机,满脑子的数目字。粉碎“四人帮”不久,父亲到京住院治病,不少老同志去看他。有一次他与当时主管一个部门的一位同志聊天,问某项工程如何了,答曰快好了。父亲又问另一项,也说差不多了。于是他就提起第三项,问得人家有点不好意思,就说完成了。事后父亲摇摇头,笑道:“前两项我不了解,他也说得含糊。第三项我知道根本没开工,是故意试试他的。”他双目失明以后,仍十分注意听人读报、读文件,还一天数次收听各种广播。有一次与家人闲谈,议论起里根的南美洲政策、苏美武器在中东地区的较量等等,一套一套说得振振有词,简直比我那位当国际新闻记者的哥哥还熟悉情况。大家都觉得有点愕然。